爱抚是神经元的抒情诗
- 娱乐
- 2024-12-13
- 79
- 更新:2024-12-13 20:32:34
在其中一站,我们发现了一段狭窄的河流,水流下的河床宽阔平坦,裸露着石子。我们带上工具,两人或四人一组,踏入蜿蜒曲折的河流,将藏在岩石和缝隙中的鱼赶进我们的网兜。我独自前进,来到一处,那儿的水流在石面冲刷出一个几英尺深的小坑。湍急的水流里,甲鲶鱼藏身于黑暗的角落中静待夜幕将临。我戴上面罩和呼吸管,没脱衣服就扎入水底,紧紧抓着岩石稳住身体。河水不断拉扯着我,我握住岩石,向上望着那阴影里的鱼群。那儿约摸有六条,每条都有8到10英寸长,有着红木般的甲壳,鱼肚子压在石头上。当我憋不住气时,我冒出水面,站起身吹出呼吸管里的水换气。我看见他在远远地望着我——这让我感到了刹那的幸福。
一天夜里,我们小队扎营在偏远的河岸边,位于阿普雷河(西班牙语:Rio Apure)某处,这条河流附近有很多奇异的生物。我们头一次听到红面吼猴低沉的吼声。一名来自皮奥里亚的爬虫专业的学生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,手里握着一只蜥蜴。“那是什么?”他喊道,“是野猪么?”后来还是在那里,当我趟过浑水时,突然感到一阵被叮咬的尖锐刺痛,那是一条电鳗。我们后来在围网里捕获了它——体长3英尺,有着红色的下巴和鲶鱼似的光不溜秋的头顶。这之后我们又抓到了44种鱼。我们拍了照片,扎了帐篷,畅饮朗姆酒。那晚,马群雷鸣般的嘶吼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——它们从营地旁奔腾而过,帐篷随着马群的踢踏颤抖不止。
电鳗是一种体型相对巨大的长刀鱼(一种刀形鱼类),可以利用电流感知浑水中猎物的位置。电流是神经和肌肉的语言,最初长刀鱼用它探索暗处,而它的近亲电鳗则放大强化体内的电流,用来狩猎和恐吓。不均匀地分布在单个神经元上的盐离子所产生的电压通常小于0.1伏,而电鳗可以产生600伏电压,这足以为几个大型电器短时供电,给神经痛觉通路带来爆击更是绰绰有余。这种疼痛似乎有长久的历史。如果把目光从人类移到其他灵长类、啮齿类、哺乳类,乃至爬行动物、禽类或蛙类,我们会发现相同的神经解剖学路径。目光再远一点,越过电鳗,穿过海参和海星,到达昆虫类。痛觉的神经路径变得难觅踪迹,但是我们仍能找到类似于痛苦的感受。果蝇,常被用于遗传学研究,能学会规避带有任意气味的轻微电击。学会给一种动物造成痛苦,也就能给其他所有动物痛觉体验。生物规律是“吝啬”的,总有相似之处。
抚摸的舒适感到底存在多久了?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罗宾·邓巴(Robin Dunbar)指出,古老的灵长类动物间存在互相梳理毛发和抚摸的行为,如黑猩猩、大猩猩、狒狒和猕猴等。一些狮尾狒群体甚至会花费20%的时间用于梳理毛发。利用抚摸加强社会纽带,这种行为似乎已存在3,000万年了。但是,和美洲的其他灵长类动物一样,在这种社交行为出现的2,000万年以前,红面吼猴在这革新的行为出现之前,就已经从人类的种群中分离了出去——它们不能体会到这种与性无关的亲密行为带来的乐趣。
每个触觉感受器把电压向上传递至脊髓和大脑,像藏着信息的漂流瓶似的,电压沿着由感觉神经轴突构成的细长通路流动。每条电流会传达自己的信息,无数的电流合并成两条北上的信息流。
在这些信息流中,不同触觉有着不同的通路。20世纪30年代,加拿大神经外科医生威尔德·彭菲尔德(Wilder Penfield)利用电流刺激癫痫患者的大脑,探索癫痫相关的大脑皮层区域。患者在整个过程中必须保持清醒,以便医生询问他们经受微弱电流刺激时的体验。仅仅是电流便足以引起手臂的触觉感受;当这附近的皮层区域受刺激时,就会感觉肩膀被触摸。
即便红面吼猴可能无法从拥抱中体会到任何喜悦,另一些南美洲的同类却偏爱此道。比如,一对伶猴就时常拥抱,梳理毛发,或者把尾巴缠在一起。在哺乳动物中,互相交流的习性也在不断发展。新的学说认为,亲代抚养机制源于自然选择。例如,繁衍和哺乳引起母体分泌催产素,加强了母亲与婴儿的联系。催产素促进了草原田鼠雌雄之间的配对——这种啮齿动物分布在美国中西部,以家庭为单位活动。性高潮、伴侣和家人的爱抚都会促进催产素释放。催产素只是众多神经调质的一种,它在抚育方面的作用已经塑造了我们的性生活与社会生活。
除了哺乳动物,鸟类同样会关爱幼崽,它们通常结对繁殖。它们会梳理羽毛,咕咕叫,却不会分娩和哺乳。那么,它们的大脑怎么决定自己应该爱谁?难道鸟类的依附关系是一种全新的感情?还是说,各种亲密关系是由更深层更古老的机理转换而来?积极的、充满爱意的抚摸从何而来?也许在3.5亿年前,脊椎动物第一次学会交媾时便发生了。
体内受精是陆上脊椎动物的特征,比如爬行动物、哺乳动物和鸟类。发表于2011年的一篇论文指出,通过对小鼠进行基因工程改造,它们的神经元能够发光便于计数,这样能找到对抚摸敏感的神经元。作者客观地表示,这些神经元主要分布在脊髓内支配生殖器的区域。鉴于性感带的神经元末梢和爱抚的感受器很相似,它们的功能自然也很相像——将在肌肤上游走的抚摸转化为快乐的火花——似乎可以说,触摸的愉悦起源于交媾的痛感。
还有个小问题。沿着族谱继续回溯——这次不再与其他脊椎动物作比较——而是青蛙和蝾螈。两栖动物早在体内受精出现之前就从演化树上分离出去了。然而,和人类的近亲一样,它们的交配往往需要抱对:雄性用双腿夹住雌性,分别释放精子和卵子。把生殖细胞混合在一起,这对于陆生脊椎动物和一些四条腿生物来说至关重要——毕竟它们不能把生殖细胞排放到大海里,通过水流传播。也许我们会把肢体的亲密同呼吸的空气和已离开的水域相联系,事实上,它存在于彼此交织的四肢中。
尽管相距千里,我们总是会努力待在一起。多年来,我们在专业会议上相见,一起进行短途旅行,一起度过漫长假期——总能从工作中挤出几天到几个星期。我们每一次相处总是短暂又热烈。在公共场合,我们遵守礼节规则;无言地互相膝盖碰膝盖,在影院灯光暗下,眼睛尚未适应黑暗时握住对方的手。八年分别再聚后,我们变得更加宽容,谨慎地分享了我们与他人交往时稍纵即逝的亲密时刻,就像密谋反对传统的同谋者。
我很快就要博士毕业,继续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。他也将从科研岗位离职到华盛顿应聘。最终,我被聘为一名大学教师,而他选择提前退休,与我一道去大学城,那里树木茂盛,气候湿润,布满了自行车道。我们买了一所房子,逐渐习惯了一起生活。我们在一起裸睡:刚开始我们面对面,后来一个人抱着另一个,然后换位,彼此搂着直到天明。我们即便可以好几天或几周忍受双方性格上的极大差异,长时间的同居最终让我们都疲惫不堪。一场吵闹后,我们和衣而睡。与疯狂的过去相比,现在的性爱显得平淡又多余。那年春天,当他在奥沙克山脉间捕鱼时,我另寻了新欢。
夏天一到,我就逃到云雾缭绕的巴拿马山谷中,开始了田野调查的时光。当我在草丛中探寻时,无线电接收器探测到了神秘的电流声——藏匿于深处的老鼠在唱歌。那儿长期湿冷,我和公园守卫一起住的那间房子没有电力和暖气。我难受的时候就喝朗姆酒、抽大卷烟——那是一个同尼加拉瓜反叛份子打了六年仗的男人送给我的。独居之时,我的思绪就会飘向柔和的、幻想之中的亲密关系:星期天清晨,一起躺在吊床上阅读报纸;工作日晚上,一同分享葡萄酒和温暖的沐浴。
我们对亲密行为的渴望源自灵长类动物的基因遗传。社会心理学家,可以说是最专业的灵长类动物学家了,他们记录了触觉在人类群体中扮演的复杂角色。比如,被销售人员触碰过的客户态度更加友好;我们习惯给接触过的服务员更多小费;在公共电话亭发现遗落的硬币后,如果失主在离开前触碰过我们,我们更倾向于把钱还给他。当然,接触的身体位置很有讲究。比如,大多数人对理发师保有一定的忠诚度。其他人群也有类似的例子。在南非和纳米比亚,进行狩猎采集活动的昆申(!Kung San)部落中,女性形成了理发组织,这有助于确定和维持社会地位。在大学生和青少年中,电动剪刀和卷发器似乎发挥了类似的作用。虽然许多文化中,多数成年人已经将这一工作委托给了熟练的专业人士,但我们对这些人士展现的忠诚并不会表示给其他服务者。我从不限制自己去单一的餐厅,或只找固定的店员买衣服。我们是社会动物,在很大程度上,自我的身份是由我们接触的人和接触我们的人所界定。
我们对触摸的反应传递了放松和信任,而且愿意被多次触碰更是体现了给对方的信任。触摸让双方关系变得亲密,我们的顺从意味着双方都默许这一发展。社会科学家观察了爱情中出现的抚摸,得到了普遍性较高的结论。在追求的早期,男性往往比女性更容易主动抚摸对方。在求婚的兴奋期,爱抚的频率会因互表爱意而增加。作出爱情的承诺后,亲密的爱抚似乎有所减少,而女性会继续主动爱抚,男性会更加热烈地回应爱抚,往复交替。我们通过能感受爱抚的神经元传达兴趣和承诺。当伴侣需要承诺时,便恢复抚摸;当需要自主的空间时,则主动减少抚摸——从而找到温柔舒适的相处方式。绝大多数人都能不经训练就理解这些亲密的信号。
触碰交流不仅发生在我们和朋友与恋人之间,也发生在我们与周围的人群间。我们在私密空间里的触碰交流及其对象,与公开场合中的触碰是大不相同的。在1983年进行的一项研究中,密苏里大学的心理学家弗兰克·威利斯(Frank Willis)和克里斯汀·林克(Christine Rinck)要求本科生被试记录他们给予和接受的触碰。1498次接触中有779次被认为是私密行为,包括:亲吻面颊、抚摸大腿、生殖器间的摩擦——这些互动大多数发生在私密空间,比如家里和汽车中。以此类推,我们会为自己的不忠感到羞耻,至少不愿意透露这些事情。所以对拥有一个情人这件事要慎重考虑:触碰将我们嵌入社交网络。我们选择性公开的那些接触以及坦白的对象,会将我们定义为一个群体。
当彭菲尔德绘制触觉和运动的皮层图时,有一块出现了明显的缺失。皮层中缺少痛觉和温觉的区域,那是明显可以打破意识表层的地方。当代的研究方法表示,表现强烈情感的触觉与皮层中被称为“脑岛”的隐藏区域有关。用电极刺激脑岛,你会体会到疼痛或温暖的感觉。轻抚手臂,脑岛便会被激活。如果有一名男子躺在大学医院的功能核磁共振仪器上,即便周围嘈杂又超然,但当女友给他手淫时,他的脑岛仍会出现激活现象。
看起来,身体的感觉会集中在岛叶皮层的后端,然后向前移动到前脑岛,同时与身体状态相关的信息融合在一起,这类信息包括饥饿、性欲、警觉,和被情感中心过滤的、来自外部世界的感觉。中风和外伤导致的脑岛损伤会导致病态的缺陷。
躯体失认症患者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,他们可能认不出自己的胳膊,或者把别人的胳膊当成自己的。失认症是指自身有病却不自知的可怕疾病。比如,失明的人相信自己能看到。或者身躯麻痹,又坚信自己拥有“感受”。有一种解释是,前脑岛负责自身存在的感觉,而这感觉是皮肤将相关体验的神经信息流处理过后感受到的触觉。前脑岛的损伤会混乱这一信息流,导致我们最安全的知识——包含我们对身体的 “所有权”和完整的感官体验的知识——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叙述罢了。
岛叶皮层不仅在感受抚摸时活跃,在想到抚摸时也会变得活跃。它不仅在痛苦和想到痛苦时活跃,想到其他人的痛苦时也会如此。这也是身体感到疼痛的原因。我们有时感到痛苦,或许这都怪岛叶皮层——失恋后消极颓废,喝多了躺在混合了眼泪和尿液的浴缸里,任由黑色的烟蒂漂在水面上。也许我们可以指责它令生命像断骨一般悸动。我们沉浸于主观感受,对于时间的体验无限扩大。脑岛的活动大概能够解释,为什么我们在十年之后仍可以记得:两人在房间里的位置,一个站着,另一个坐着,气氛紧张地交谈,时有停顿;交谈中说了某句话,尴尬的局面渐渐转为和谐。我们也许可以据此解释记忆的不连贯性——记忆点之间总是存在间隔。往前跳跃几天,就能记起一个怀抱的温暖,一段舞步的纠结;正如威利·纳尔逊所请求的那样:不要忘记。再往前回溯几个月:我们在橡树下骑行,苔藓稀疏,露水尚浓;我们在潺潺溪流中猎捕颔针鱼;我们在昏暗酒吧里小酌,时光流淌,暮色四合。仿佛电影胶片快速回放,我们之间的激情一祯一祯凋零。也许岛叶才是心灵公正的编辑,当挚爱枯萎成一段旧时光,它默默收集过去的碎片。嗯,可能的确如此。
最近访问华盛顿特区时,我在美国国家美术馆稍作停留,欣赏查克·克劳斯(Chuck Close)的作品《范妮》(Fanny)。这是一幅大型绘画,详细描绘了一位女性饱经岁月布满皱纹的面庞,她的喉咙上有一道疤痕,那是气管被切开后留下的。这幅肖像是柔情的体现,由或轻或重的手指印画而成——说是绘画,实际上更像雕塑。我沿着史密森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街道漫步,看着孩子们将手放上古代艺术作品(来自澳大利亚博拉戴勒山的古人手印)的复制品,与它们相重合。手印上涂了法兰西、婆罗洲和阿根廷洞穴中吹出的红色颜料。孩子们跨越万年,快乐地与它们接触。
— Chuck Close, Fanny/Fingerpainting, 1985, oil on canvas
我略掉了西班牙卡斯蒂略洞穴中的遗迹——人类学家们争论不休,争论着这些遗迹究竟是由现代人类还是尼安德特人留下的。在附近的博物馆里,一名讲解员停下脚步,描述早期人种的脚印。他解释道,整个足迹化石学学科都在试图理解触摸留下的痕迹。在我们没有登上陆地之前,一只肺鱼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岸边行走;在我们完全进化为人类以前,一位母亲带着孩子直立走过一层灰土;在亨弗莱·鲍嘉(Humphrey Bogart)的第一部彩色电影拍摄之前,他把手印在格鲁曼中国戏院的湿水泥里。像找到瓷器碎片的福尔德斯一般,我们痴迷于对触摸的记录。
人类学家詹姆斯·弗雷泽(James Frazer)将我们对触摸的迷恋描述成各种交感巫术。他认为存在一种巫术思想,能够通过触摸传递物质的特性。弗雷泽在他的著作《金枝》(The Golden Bough)中写道:“在南斯拉夫,女孩可以把她倾慕的男人脚印下的泥土挖出来,放在花盆中种上金盏花,它被视为永不凋零的植物。若金盏花永不谢败,她心上人的爱情也会随之绽放,永不凋零。”我们很容易把巫术思想视为愚蠢的荒唐事,但我更倾向把它看作一件来自4亿年前的、难以捉摸的人类遗产。我承认,我还留着一件他的衬衫,藏在我的破旧衣衫里。那是我刚搬到研究生院时,他寄给我的。他的味道在衬衫上保留了很多年。
在我们分手的夏天,我在巴拿马度假。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,我随手翻译了几首聂鲁达的诗歌。我想借此排遣心中的烦闷,同时提高西班牙语水平。我知道了un relámpago是一道闪电的意思;还知道了,聂鲁达像惠特曼一样,热爱描写水流、光和触摸。惠特曼歌颂被压抑的痛苦之河,这之中却有愉悦的浪花激荡翻腾:我们是在海中一起游泳的两条鱼,我们是混合交融的海洋。聂鲁达歌颂水流、梦想、赤裸裸的真理。他想知道青蛙是否会小声嘀咕两栖动物的不雅事,公牛是否会向骟牛咨询关于母牛的种种。他敬畏地问道:星河为何淌如流水,雨中敲击着怎样的乐曲。他惊叹于人类的无知。
当然,他是对的。我们的理解是碎片的、虚构的——记忆是一段由斑斓的碎片拼成的故事,以一种令人愉悦的方式。就像用海玻璃制成的风铃,它的旋律精巧,熟悉却又难以捉摸。聂鲁达写道,当风在耳边低语真理时,我们才会在遗忘中寻得答案。而他的问询依旧熠熠闪光。